奇愛葛格按:昨天是武俠大師胡金銓誕辰90歲的“生日”,不少朋友在社交媒體發文紀念。其實,胡大師的真實生日實為1932年6月3日,是當年的農歷4月29日——胡曾在一份親筆自傳中談到,因為嫌每年過農歷生日麻煩,所以故意登記成公歷4月29日,所以現在網上記載均為1932年4月29日。既然胡大師自己都嫌“麻煩”,那我們也就不要太介意了,特作此文跟著誤打誤撞地紀念吧。
愛書成癖的導演,胡金銓算是一個。
詩人余光中曾說:“胡金銓是儒導,這個儒字,一方面是指儒家的忠義之氣,一方面是指讀書人的儒雅之氣,金銓片里的俠士都有一點儒氣,而金銓自己,平日好讀書,常與作家往還,不但富于書卷氣,拍起片來,更是博覽史籍、翻遍典章,饒有學者氣,就算放下電影,金銓也別有他的天地。”
胡金銓曾寫過一篇關于自己與書的文章,標題是“書累”,即平生為書所累,雖有嗔怪自嘲之意,但文字中包含的卻是對書滿滿的愛,讀來叫人十分感慨。
胡導出生于北京一個大家庭,從小在富有文化氣息的氛圍中長大。1949年,他只身赴港,隨身帶了六個箱子,其中有三箱是書。這三箱書把他“害得不淺”,他把它們由北平運到天津,再搬到碼頭,搬上船,在海關檢查就多費了一個多小時。船到香港還并不直接靠岸,要雇人“擺渡”,連人帶行李運到碼頭上。這時的胡金銓人生地不熟,不懂廣東話,和那里的“腳行”雞同鴨講半天,才把六口箱子搬到住所。這么一折騰花去100塊港幣,所有的書加起來也不值這些錢。
到香港之后,胡金銓先是在一家印刷公司當校對,他心里美滋滋的,以為這個職業太理想了:既能謀生,又能讀書。沒想到,第一件讓他校對的是香港的電話簿,第二件是校對佛經,全是看不懂的“波羅密多”。
但印刷公司也確實有好處,員工可以免費拿走一些樣書,這成為了胡金銓在香港收集書的新的開篇。
之后他進入電影行業,先是做美工,又當演員,接著從《梁山伯與祝英臺》《玉堂春》《大地兒女》,直到《大醉俠》《龍門客棧》《俠女》等影片,逐漸成為擁有自己獨立風格的大導演。
工作之余,逛書攤淘書成為了他最大的樂趣。香港的旺角、臺北的牯嶺街,以至于東京的神田,都經常出現他的身影。在這些舊書攤,他曾經淘到過一些珍貴的書籍,比如嘉慶年間日本印的《中國分省地圖》,木板彩色;也是在神田,買到過清代中葉版本的《天工開物》;在韓國慶州,買到過一幅董其昌寫的手卷,但不辨真假。
除了逛舊書攤,泡圖書館的經歷也為他所津津樂道。
除了去香港大學圖書館淘書,他每次去美國,也會去斯坦福大學的胡佛研究所找資料。這里關于中國近代史和藝文方面的資料頗豐,每次胡金銓都如入寶山,哪能空手而回。他總是抱著大堆資料,到影印機旁復印,機器里散發的熱氣,把他烘烤得汗流浹背。
有一次受邀去哈佛大學演講,他就索性住在了附近劍橋鎮一個朋友家里,每天一早,就步行到燕京圖書館去找資料,一待就是一整天,直到圖書館關門。
由于一直以來對老舍作品的迷戀,他在研究老舍方面樂此不疲。
在這半個月里,他發現了刊載老舍小說《饑荒》的完整的雜志,而在當時,《饑荒》一直因為殘缺而從未正式結集發行。
在劍橋鎮,他不僅收獲大量關于老舍的資料,還結識了他一生唯一的妻子鐘玲。鐘玲學有所成,在美國大學任教,兩人相談甚歡。
據說,他和鐘玲之間的姻緣也由書牽系著,鐘玲讓他回香港幫她找一套書,之后火速訂婚。演員喬宏為此打趣,胡導演拍片是出了名的慢,但戀愛的速度卻叫人刮目相看。
胡金銓每次去倫敦,也總要去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的圖書館。當年老舍先生在那里生活過,教過中文,他追尋著先賢在這里留下的蹤跡,抄錄了老舍當年和東方學院通信的檔案,這是彌足珍貴的一手資料。
他還和作家董橋一起逛倫敦的書店,有一次竟然買到了1927年老舍著的《林格風中國語讀本》。
《胡金銓藏書過萬卷 》(出自香港讀書雜志《開卷》,刊發于1979年11月號)
在巴黎,他也曾跑遍中文圖書館,雖收獲不多,但結識了法國師范學院的保羅·巴蒂教授,胡金銓和這位老舍研究專家交換資料,也被當時他所收藏的一張“民國初年北京市詳圖”所震撼。
這讓我不禁聯想到,多年后的作家張北海,也樂此不疲地搜尋著關于民國北京的各種舊跡,在他的小說《俠隱》里想象還原了舊時北平的樣貌。
當《俠隱》被改編成電影將要上映,張北海面對媒體時不禁懷念起了新時期的觀眾早已忘卻的老胡,“其實我心目中有一個導演挺適合拍它,那就是胡金銓。”
基于很多年搜集的資料,胡金銓寫下很多專欄文章,發表在《明報月刊》,后來集結成《老舍和他的作品》這本書,但實際這本書只寫到老舍在抗戰初期的活動為止,并未完結。
對于這個遺憾,胡金銓本人也曾打趣:“君不見出半本書,是我們胡家門的傳統嗎?胡適的《中國哲學史》和《中國文學史》,都是僅有本上冊,而下冊神龍見首不見尾!”
在《明報月刊》上連載,后于1977年出版的單行本《老舍和他的作品》
在香港一住三十年,胡金銓的藏書,也真正積累到萬卷之多。這些書主要分貯在兩處,朋友們戲稱這兩處為“文淵閣”和“文津閣”。
其中一處是在他世界花園的寓所。那里一進門口的甬道上,就是一個從地板直達天花板的大書架。客廳沒有大書架,但沙發前面和沙發間的小茶幾上,都擺滿了各種個樣的書籍。和客廳相毗連的飯廳靠墻又是大書架,上面多是些大部頭的外國書,比如李約瑟從二次大戰后才開始寫的那部《中國科學技術史》,以及湯恩比十二大本的《歷史研究》。
臥室里也配備書架、書桌。然后還有一個專門的小書齋,放置著各類工具書,比如中、英、法、日詞典和諸如《漢英佛學大詞典》等。這間小書房被友人們稱贊是做學問的絕佳環境,當時在威斯康辛任教的著名學者周策縱,赴港時在胡金銓家中小住,就曾滿意地占據這間小書齋。
他的藏書范圍廣,涉及古典的、現代的,中外文學名著,以及各種史學著述。電影方面的也不少,很多都是英文版的,也有研究日本電影如黑澤明的專著。美術方面的他選藏的很精,比如有一本厚厚的符咒大全,此外醫卜星相的書都有一些。
胡金銓也愛練字,他所執導的《龍門客棧》開始,片頭字幕里很多都有他的墨寶。他也收藏一些字帖,有些還是南來香港時帶來的。
另一處沙田區的舊居是胡金銓早年租的房子,放了收藏的書和拍戲的道具。后來房租漸漲,胡金銓不堪重負,就把書搬到現居,結果越來越多,泛濫成災。后來他遇見加州大學的葉威廉教授,教授聽說胡金銓的“書災”,建議把書賣給加州大學圖書館。胡金銓答應了,但回港之后,內心矛盾重重。
他扭扭捏捏,嘮嘮叨叨:“這些書放家里雖然累贅,可寫劇本的時候,隨手可以查……”一位朋友戳穿了他:“你這都是借口!編劇和導演,不用看很多書,一樣能拍出賣錢的電影!你是舍不得!”
之后,胡金銓心里總疙疙瘩瘩,抱怨自己一生不事積蓄,浪得虛名,連幾本書都保不住。
在胡金銓自己看來,拍電影是“為稻梁謀”,而讀書、覓書、藏書卻是從來不曾間斷的賞心樂事,但這些都是頗費時間的事情,而作為電影人,最耽擱不起的便是時間。所以他往往只能見縫插針,在工作間隙淘書、寫作。
這些于他是“不務正業”,但正是因為他的孜孜不倦、手不釋卷,才鑄成他的那些富有文化底蘊和濃濃書卷氣的電影。他讀的那些書,時時在他電影里顯影,也成就了這一位電影史上獨特的富有學者氣息的“儒俠”導演。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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